〇二六(1 / 2)
〇二六
初入宫那些年,宝缨在太皇太后身边,差不多每天都能见到龙颜。可是身份迥异,除却偶尔几次,真正的交集也不是太多。
皇帝的一天异常忙碌,处理朝政,司习六艺,时不时还被杨用叫去府上耳提面命。
肩负起这般重任,符清羽比一般的孩子早慧得多,也深沉得多。即使到了太皇太后面前,一举一动也端的是稳重老练,绝少流露出小孩子天真活泼的一面。
小皇帝不仅生的漂亮,做什么都出色,几乎没有事情能难倒他。
宝缨看在眼里暗暗钦佩,但也只是敬而远之罢了。她毕竟是戴罪之身,平素谨小慎微,不敢逾越分毫。
而符清羽这位主子,将规矩看得极重,平常御下宽和,真正要处罚谁,也不会手软。他最厌恶不守本分的人,从不姑息攀龙附凤之辈,宝缨当然不会去触他霉头。
所以,当太皇太后有意撮合她与皇帝时,宝缨首先吓了一跳。
她跟着太皇太后,除了陪老人家说话,做的最多的也就是抄经念佛。无论是为人处世,还是容貌技艺,十岁出头的她都不可能是最出挑的,也不知怎么就入了太皇太后的眼。
宝缨想不通,符清羽更想不通。
符清羽那会儿的年纪,对男女之事将解不解,突然说起来臊得不像样子。纵是他待祖母至孝,这回也恼羞成怒,难得有了小脾气。
他神情凝重,垂下长长的眼睫,却问边上嬷嬷:“太医来请过平安脉了?祖母身子一向可好,药都好生服用了?”
太皇太后直接气笑了:“竖子!拐着弯说你祖母吃错药了,我要是听不出来,那才真是老糊涂了!”
符清羽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:“祖母一贯精明,可孙儿不懂,您怎的乱点鸳鸯谱?那程家女不过是个黄毛丫头,祖母要是真觉得她有福相,看着顺眼,就继续留着,叫她孝顺您老人家就是了。孙儿那里的人都用惯了,不需要额外添一个,也不……”
他眨了下眼,白净面皮微微泛红:“孙儿若闲下来,只想好好休息养精蓄锐,不需要跟谁说体己话,也用不着暖床的人。”
符清羽轻咳了下,正色道:“祖母不必给孙儿安排女人,孙儿不需要。”
太皇太后扶额,对嬷嬷讲:“快,把陛下这话记下来!等他日后懂得女人的好,想要娶媳妇了,咱们一块儿笑话他。”
一屋子的女人都吃吃地笑。
符清羽被祖母打趣,脖子红了个透,却坚持道:“祖母,孙儿的婚事,杨相一定会插手的……再说,就算是让您选,程彦康的女儿也不合适。”
在场的宫人都跟了太皇太后许多年,深得信任,提到皇室举步维艰的处境,不免感到凄凉,渐渐都收了笑意。
太皇太后倒是一直挂着笑,像是忽然忆起了往事,静默了片刻,感慨道:“程家那丫头原也是要给咱们家当媳妇的。你父皇在世时,亲自给太子定的婚事,就是你太子哥哥年长了宝缨好几岁……要是他们这会儿还在,再过两年也该操办喜事了。”
符清羽认真想了想,很不解风情地问:“……您说,若是给太子哥哥安排一桩冥婚,杨相会同意吗?”
宫人大惊:“哎哟,祖宗诶,这话可不能乱说。”
太皇太后气的朝符清羽丢了个手枕:“混小子,长嘴是为了气死祖母的吧!”
宫人们急忙打岔,皇帝说起朝会,这个话头总算过去了。
在殿外偷听的宝缨也终于放下了心。
太皇太后身边很好,宣化殿规矩大,她才不想去,更不想配什么冥婚!
可是等皇帝离开,太皇太后又跟老嬷嬷说:“……许是我年纪大了,也不能免俗,瞧着两个孩子好,就想拉郎配,硬把他们凑到一起去……他倒不领情……”
嬷嬷安慰道:“咱们陛下是个开窍晚的。依老奴看,这事还得从长计议,毕竟年纪太小了,操之过急反倒让两个孩子隔阂生分了。”
太皇太后摇头,一向豁达的老人竟落了泪:“我岂会不知……可我这身子等不到他开窍那天了。要是连我也去了,阿羽身边就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了,真真是孤家寡人!”
“阿羽这孩子,打小心事就重,不会轻易跟人交心。自从登上皇位,身边虎狼环伺,父母亲族,良师益友,寻常少年郎有的那些,他都没有,却要负起这么重的担子……做长辈的,哪会不心疼呢。”
房间里安静了好一阵。
太皇太后似是用了些水,又说:“宝缨那丫头,圆字面,乖巧懂事,福气大……我是真喜欢。更难得她心性通透,从不自怨自艾,也不轻贱自己,见天总是乐呵呵的,正好给阿羽改改性子。”
嬷嬷低声说了什么,太皇太后笑起来:“没错……她父亲当年就是那样,总是一副笑模样,天塌下来都难不倒他似的……嗯,长得也俊,走到哪儿都被众人瞩目。我那不争气的儿子,早些年总跟着人家学人家,倒像个跟班。”
太皇太后陷入到回忆里,静了许久,缓缓道:“我把宝缨留在身边,总想着阿羽和她也跟他们的父辈一般要好。只是阿羽执念太重,始终记挂程将军的错处……他变成这样也怪我,怪我啊。”
“事到如今,我只能拼了这把老骨头,尽量做些安排。成不成的,随他去吧。”
说到最后,太皇太后很是沮丧,声音渐渐低了下去,直到听不见了。
宝缨本来只是担心自个儿的去处,壮着胆子听了两回墙角,却不想听到了这许多。
她还小,到后面已经听迷糊了,似懂非懂的。
只有一件事听懂了,并让她深深忧虑——太皇太后身体不好,实际的状况恐怕比表面看上去还差,已经不得不着手安排后事了。
宝缨记到了心上,从此每天都去佛前恳求,希望保佑太皇太后长命百岁。为了让神佛看到她的诚心,宝缨夜里挑灯,用自己的时间抄出了十来卷佛经。
除了这些,她也不知还能做什么。
符清羽亲口拒绝后,很长一段时间里,太皇太后没再提过这事。
日子还是和从前一般的过,若说有什么变化,大概是符清羽终于关注起了宝缨。
可惜不是太皇太后乐见其成的那种关注。
仿佛为了证明他真的很嫌弃宝缨这个“通房”,那段时间符清羽格外喜欢挑剔宝缨的错处。一时嫌她瘦,一时嫌她胖。一时怪她做事毛躁,一时又说她慢吞吞像个乌龟。
宝缨又不是没见识过真正的刁难,对于皇帝无聊的宣泄,根本不会往心里去,当面笑眯眯地认错,过后该怎样还怎样。
被说一说,又不会掉块肉。最多只是耳朵上长茧子,可以接受。
后来有一次,不小心让符清羽看到了她私下抄的佛经。
符清羽指着一页纸说:“这什么字,狗爬一样。亏得祖母说你有佛心,原来也不过如此。”
宝缨瞥了眼,那一页写到后来犯困了,确实没写好,可总也干净大方,撇是撇捺是捺,不至于“狗爬一样”啊。
抄经是她自己的心意,宝缨从没准备让神佛和她自己以外的人知晓。
即便如此,一番心意却被人吹毛求疵,她多少有些不高兴,破天荒地辩解道:“奴婢还小呢,现在写不好,以后不见得不好。”
符清羽冷哼:“借口。你比朕小两岁吧,朕两年前的字可不是这样的。”
他稍稍扬起下巴,看着有些倨傲。
皇帝陛下还真和她较起劲了,宝缨很是无语。
宝缨后来总想,那个时候要是借势吹捧皇帝一句,大概他也不好意思再深究了。
可她还是年纪小,不老练,居然认真讲起道理:“陛下的老师是当世书法大家,奴婢的老师……一定要说的话,可能孔嬷嬷勉强算吧,有差距是正常的。”
写的一样好才不对劲吧。
“你……咳咳……”符清羽叫宝缨这句话激的红了脸。
拿自己和一个小宫女比,实在有失体统——特别是,还被她呛了一句。
大夏皇帝毕竟见过大场面,很快便恢复了镇静:“你的意思是,若有好老师教你,两年后你能和朕今日写的一样好?”
宝缨惊了,好像不应是这么个比法吧?
不等宝缨反驳,符清羽一锤定音:“那就说定了。从今天开始,朕会定期将你抄的经文转给师父,请他批阅,再把他的指教转述给你。朕不会藏私,也希望你不止是嘴巴厉害,两年后能达到朕今日的水准。”
他说完就走,宝缨呆在原地,好久回不过神。
什么啊?怎么就说定了?
她真没想挑衅的,谁知道陛下会有奇怪的胜负欲!
后悔也晚了,君无戏言,此后宝缨的职责又多了一项——在符清羽的监督下习字。
符清羽不是开玩笑,当真把宝缨的书法拿给师父看了,有空还会亲自上手教她——虽然宝缨觉得,皇帝只是从打击她这件事上找到了极大的乐趣。
奉皇命练字,又有月例拿,又比其他活计清闲,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受益。宝缨乐得从命,练得极刻苦。
结果就是,宝缨的字迹和符清羽越来越像,到后来,外行几乎难以分辨两人如出一辙的流丽行楷。
两年很快过去,他们谁都没有提起当初约定的比试。
因为太皇太后的身子再也撑不住了。
宝缨十二岁那年,太皇太后持久缠绵病榻,每日大半时间都在昏睡,少有清醒。
可是那一天,老人家突然来了精神,很早醒了,用了一整碗稀饭,又说要饮酪浆。酪浆没送到,太皇太后又想到了什么,还不到定省时分,却命人把皇帝请过来。
宝缨以为菩萨终于听到了她的心声,太皇太后会从此好转,却见年长的宫人纷纷垂泪,说这是大限将至前回光返照。
符清羽来得匆忙,脚步虚浮,面色惨白如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