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世(2 / 2)
“恐怕还不止如此吧?”
他虽然痛恨崔莹,但了解她的为人,如果只是这样她还不至于那么恨古神医,恨到此生绝不相见,之前去探病的时候也都要绕开他走。
古神医沉默了一瞬,脸色因为这句话变得痛苦万分。
他半晌叹了一口气说道:“是啊。看来庄主真的是很了解她。若我只是对她不好,她只会把我当做普通的仇人,她觉得讨过了仇债之后也就放下了。”
“可是我却伤了她的心。因为她猜到了我做这些其实不是因为她,而是因为李婉婉。我不断地和她说母亲有多么爱她,是因为我不舍得说李婉婉的不好,我私心里希望她能喜欢李婉婉这个母亲。”
“我其实……当我意识到了之后就痛苦万分,但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割舍,直到我看到她将崔莹抛在地下转身离去的时候,我忽然觉得自己爱的是一个蛇蝎心肠,根本不配有人喜欢的毒妇。”
“我悔恨无比,于是就拔剑刺瞎了我的一双眼睛。如果不是这双眼睛在看到了李婉婉的容颜时贪图美色蛊惑了我的心,我又怎会做下这样的错事呢。”
他把嘴唇咬得出血,却没有办法平息他心中的分毫愤怒和悔意。
“那日,她猜到了一切,将一切都逼问了出来,最后凄然一笑,忽然将匕首往她手腕上狠狠的滑了下去。”
“她说她从前敬我爱我,但早就看出来了我对她的好根本不是对她的,因为我看她的眼神时常怀有芥蒂,也从来不会放下架子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与她亲近。”
“她说她小时候总觉得是因为她不够好,不够讨人欢心,总是卧病在床,给我添麻烦,而今日她就彻底明白了,我救她养她是为了李婉婉,为了燕处义,为了欺骗我自己的良心,让我觉得好过一点,和她本身半点关系都没有。当时在燕家门口是这样,之后成年累月的欺骗也是这样。”
“她说她此生最恨的人就是李婉婉,其次是燕处义,而我是她最恨的人里的第三个。”
“说完这些话之后,她就用匕首割开了她的手腕,任由鲜血汩汩流出。她说之前的几年,她半身血被我用药物养化,是受我的恩惠,现在她就割腕放血,还给我。”
讲到这里,古神医的脸哀愁地扭曲了起来,神色间尽是痛苦不忍。
“她就这样一步又一步慢慢地往外走,一路淌着血,走了出去。鲜血染湿了地板,我呆呆地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天一夜,直到第二天血都干在了地上。”
古神医神色之间一片颓然,脸色青灰,悲痛哀愁,心痛如绞。
“她说得没错,在所有的事情面前,她都是牺牲品,我虽然口口声声说着对不起她,说着我有多喜欢她,却到底还是自私的。我不顾及李婉婉的歹毒,一味告诉她母亲有多么爱她,折磨她原本就饱受苦楚的心,我丝毫不顾及这样给她希望,又狠狠摔在泥里,对她而言无异于将她救活又杀了她一遍。她恐怕宁愿死在了燕家门口,也不愿意再接受这样的罪过吧。”
“可惜都太晚了,我当时被一己私欲冲昏了头脑,什么错都犯下了。”
“那天之后,她还了我养育之恩,就从此决裂,再也不愿意见我了。”
他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,声音里满是黯然沮丧。
“我空担忧她的身子状况,却也没办法确认,这之后的好几年她都没有找我医病,虽说她已然学到了我的大部分本领,可以自己给自己看病,但这经脉全部都断尽是必死之症,就算是我们两个人齐心协力也不一定解得出,更不用说只有她一个人了。”
“这么些年来,我一直在算日子,可是依旧无能为力,她最多只能活到十七岁。”
“她如今的医术早已不在我之下,我能推算出来的东西她自己也能推算出来,因此她也知道今年就是死期。”
话到此处,古神衣早已把眼泪流干,只剩下枯黄褶皱的脸皮和空洞无力的双眼祈求地朝向连淮。
“所以,她想把公子当做药人,也是没有办法啊,她心里根本就不愿意,但若不这样就是死路一条。”
“她如今已经没有几天可活了,我别的不敢奢望,只求公子能见她最后一面。”
连淮静静地听着他把话讲完,目光中的神色复杂难言,是喜是悲,是怒是怜,他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“所以呢?”过了很久,连淮的神色回归了初时的清冷平静,她唇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讽刺的笑意,“她如果不这样就会生病而死,所以我就活该被她变成傻子吗?”
“就因为她即将在除妖会上死去,所以我就要原谅她吗?”
他说的这些话像是在问古神医,却又像是在问他自己,或是在问心中那个人。
哪怕当时在连家庄上,他拿剑指着她胸口的时候,她能有一丝半点真心的忏悔和不舍,他都不会这样绝望。他不是会和自己所爱之人斤斤计较的人,可是他却需要一个答案,从她口中说出来的答案。
他可以接受两人必然分离的结局,有勇气和她一起面对生死,他愿意为了她死,可是她却为了活下去想主动杀了他。她从来都没有真心爱过他,只这一样,就什么都没有了。
古神医愣住了,一张脸上浮现出了愧疚之色。
“她对不起庄主,我都明白,我替她给庄主下跪道歉,如果庄主愿意,我可以用我这条老命抵她的罪孽。”
“我也不求庄主原谅她,只是莹莹这一生实在是太可怜了,遭过太多的罪,即使是小时候我亲眼见到的,她在药浴里痛的死去活来,说不想活了的时候,就不下百回。”
“而这勉强活着的十七年之中,她除了要承受经脉断尽后每一呼吸之间,周身供血的疼痛,还要承受太多的冷待,恐惧,绝望和折磨。她因为受过太多苦,养成了猜忌多疑的性格,只有下属和仇人,没有任何朋友,她的父母甚至于都是她的生死仇敌,从来没有人爱她,她也不曾感受过什么温暖。也许我曾经给她过温暖,但是这些在日后全都化成了刀子扎进她的心,比寒冰还冷些。”
“庄主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爱她,对她好的人。”
古神医听着方向,用膝盖行至连淮眼前,用祈求的语气说道。
“她唯一牵挂的人就是庄主,肯定很想在临死之际再见一见庄主,你能不能去见见她?”
他仰起头,眉头深蹙,神色哀伤又激动。
“她嘴上虽然不说,但她是爱你的,也许比她自己知道的都要早。”
“你真是为了让我去见她,什么话都说得出来。”连淮苦笑着摇头叹道。
“不,我绝没有骗庄主。莹莹是对你动了真情的。”
“你还记得你之前来找我时,手中拿着的那块木牌吗?”古神医情绪激动地说道,“那上面写着一个请字,雕刻的手法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。”
“你知道吗?她从前为了在极乐殿讨生活什么底线都没有,任人搓扁揉圆,因此她长大之后就发过誓绝不向任何人下跪,绝不向任何人相求,绝不在人前低头或有半分软弱。”
“而她却为了你向我写了一个请字,而且还用了她从前雕刻的手法,故意引起我的怀念,让我念在以往的情分上医治你。她恨我恨得咬牙切齿,最不屑一顾的就是之前那段表面温馨平静的生活,而她竟然能低下头强忍着心中的抵触,用自己最厌恶的东西来求情,早就破了她的原则。你可以说她是为了治好你之后能用你的血制毒,可是她若在意的真的只是自己的命,那时就不会和我闹翻,拒绝接受我的医治。她分明是在乎尊严和骨气远胜过性命的人啊。”
“如果不是因为爱你,她又怎么会愿意为你低下这些呢。”
说这些的时候,古神医的话语显得笃定无比,眼中含泪,颇有一种苦心劝告之感。
“她爱庄主也许不比庄主对她的爱浅。她之后做出那样的事,只是因为不甘心而已。”
“我好歹也是一手把她养大的人,知道她的性子。她被这世界伤害得太深了,发誓要爱她自己超过一切,因此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为了爱你而背叛她自己,让她之前为了活下来,受过的种种苦难都变成笑话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连淮淡淡地说道,目光中的神色晦暗不明。
实际上在弹会《有晴》之后,他就已然体会到了崔莹的心思,她要走绝路,也只能走绝路。
在那个时候,他就明白了两人说到底志不相投,又命中相克,是注定了不能在一起的。
正因如此,闭关的时候,他才可以成功悟出无情道的真谛,从而炼成祖传的流风剑法。
“她不能容忍自己为儿女情长所伴,所以才犹犹豫豫,却没有停手,一直拖着拖到被你发现。实际上她如果真的想要动手,等不到回连家庄,你就已经中招了。”
“毕竟你身上的毒解了之后,血就可以来做药了,那段时间里她随时都可以动手,庄主对她也不会有什么防备。可是那么多机会,莹莹这么聪明的人,却全都错过了。庄主还不明白吗?”
“也许,即使庄主过年那天真的被她用药迷晕了,她也只会在你床边坐上一夜,犹豫到天明,然后给你灌下忘忧水,从此不辞而别。”
“庄主……”古神医语气哀求地呼唤着他,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,“还不明白吗?”
连淮没有说话。
片刻之后,他站起身。
“我知道了,前辈请回吧。这说到底只是你的一面之词,除妖宴那天我会来,但是我不会私下见她。”
“我曾经发过誓,下次见面就会杀了她。既然此事有燕盟主代劳,那么我想必也不用见她了。”
将古神医劝走之后,连淮重新坐了下来,看向了面前的书卷,那是累在一起的几册《诗经》
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……”
连淮看了半晌,仿佛在夜晚昏暖的烛火之下,又隐约看见了崔莹的眼睛,灵动娇美,流转生辉,一如初见。
他垂下眼眸,心中一片乱绪,索性低头抚琴。
有晴曲声在屋内悠悠回响。
“关关雎鸠”一句引用自诗经关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