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边落木萧萧下(1 / 2)
许延年修长的手指正翻过一页泛黄的案卷,忽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那脚步声杂乱中带着几分仓惶,在寂静的签押房外显得格外刺耳。
\"少卿大人!\"
去洛阳的差役满头大汗地快步踏入,身后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押着个年轻男子。那差役抱拳行礼时,袖口还在往下滴水,显然是一路疾驰未歇。\"钱小乙带到了。\"
许延年缓缓抬眸,只见那少年约莫十九岁,一身锦缎衣裳却皱皱巴巴沾满尘土,面容白皙如玉,眉眼间却透着几分桀骜不驯。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陈设,目光在与许延年对上时,那双明亮的眼睛才稍稍收敛了些,却仍带着几分不服气的神色。
\"跪下!\"差役一声厉喝。
钱小乙撇了撇嘴,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,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。他的膝盖刚沾地就左右挪动,显得极不安分。那双眼睛却仍滴溜溜地转着,时而瞟向门口,时而扫过案几上的文书,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。
许延年放下手中毛笔,静静打量着他。烛光下,这少年的眉眼轮廓竟与冯健仁有六七分相似,尤其是那微微上扬的眼角和略厚的下唇。他不动声色地问道:\"钱小乙,可知为何带你来?\"
钱小乙肩膀一耸,衣领处露出半截金链子随着动作晃了晃:\"官爷说带我见娘亲,我就来了。\"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轻佻。
\"你娘是谁?\"
\"钱莫娘啊。\"少年一脸理所当然,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腰间玉佩,\"大人不是早就知道了?\"说完还挑衅似的挑了挑眉。
许延年眸光微沉,注意到少年说这话时右手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:\"你父亲呢?\"
钱小乙眼神闪烁了一下,眼珠向右上方转动:\"死了。\"他的声音低了几分。
\"何时死的?\"
\"我出生前就死了。\"钱小乙撇过头去,避开许延年的视线,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,将那上好的锦缎揉出了一片褶皱。
许延年不再多问,起身时衣袖带起一阵微风:\"带他去见钱莫娘。\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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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理寺地牢阴冷潮湿,钱莫娘蜷缩在角落,听到脚步声猛地抬头。当她看清来人时,那张憔悴的脸瞬间血色尽褪,嘴唇颤抖着:\"小乙?!\"
\"娘!\"钱小乙一个箭步扑到栅栏前,母子俩隔着木栏相望。钱莫娘颤抖着伸出手,指尖刚触到儿子的脸又缩回,转而死死抓住木栏:\"你怎么来了?谁让你来的?\"
钱小乙左右看了看,压低声音时嘴角却带着一丝得意的笑:\"大理寺的人带我来的。\"他凑得更近,几乎将脸贴在木栏上,\"娘,冯叔让我告诉你,只要你咬死是自己干的,他保我荣华富贵...\"
钱莫娘浑身一颤,指甲深深掐入儿子的手腕:\"你...你见过他了?\"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。
\"早见过了。\"钱小乙满不在乎地笑了笑,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,\"去年他就去洛阳找过我,给了我好多银子让我去赌坊玩呢。\"他说着还拍了拍鼓鼓的荷包,银钱碰撞声在寂静的地牢里格外清脆。
许延年站在暗处,将这一切尽收眼底。他缓步走出时,钱莫娘像见了鬼似的立刻松开儿子,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上,脸色惨白如纸。
\"钱莫娘,\"许延年声音平静如水,却让地牢里的温度仿佛又低了几分,\"现在可以说了吗?\"
钱莫娘低下头,长发垂落遮住了脸,只能看见她瘦削的肩膀在剧烈颤抖:\"大人...民妇已经招认了...\"她的声音很轻。
\"招认什么?\"许延年提高声音,惊得墙角的老鼠窸窣逃窜,\"招认你与冯健仁的私情?招认钱小乙是他的儿子?\"
钱莫娘猛地抬头,眼中满是惊恐,干裂的嘴唇不住哆嗦。钱小乙也愣住了,随即跳起来,额角青筋暴起:\"胡说!我爹早死了!\"他的声音尖利得破了音。
许延年冷冷扫了他一眼,那目光如刀般锋利,少年立刻像被掐住喉咙般噤声。他转向钱莫娘:\"二十多年前,冯健仁在蓝田欠了你兄长钱债,被打后离开。不久你发现自己怀孕,随兄长去了洛阳。多年后,你与冯健仁重逢,从此暗中往来,是也不是?\"
钱莫娘浑身发抖,眼泪簌簌落下,在地面的稻草上洇出深色的痕迹:\"大人...民妇...\"她的手指在地上抓出几道凌乱的痕迹。
\"娘!\"钱小乙抓住木栏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\"别说!说了咱们就完了!\"他的眼睛瞪得极大,眼白上布满血丝。
钱莫娘看看儿子,又看看许延年,崩溃般伏地痛哭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:\"是我放的火!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!与旁人无关啊!\"她的哭声在地牢中回荡,凄厉得令人心悸。
许延年眸光一冷,衣袖一拂:\"带钱小乙出去。\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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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,大理寺正堂内烛火通明,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。许延年将今日所得一一说明,同僚们面面相觑,堂内只听得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。
\"如此说来,\"周寺正眉头皱成个\"川\"字,\"钱莫娘与冯健仁有私情,还育有一子。但这与命案有何关联?\"他说完端起茶盏,却忘了喝,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。
赵主簿摇头晃脑,发冠上的玉饰随之轻晃:\"钱莫娘既已认罪,又有赃物为证,案情已明。至于她与冯健仁的私情,\"他撇了撇嘴,\"顶多算作风问题。\"
许延年从案几上拿起一份验尸格目,纸张在他手中发出清脆的声响:\"仵作在沈晚棠指甲中发现皮屑,证明她死前曾抓伤凶手。但钱莫娘身上并无抓痕。\"
\"或许是挣扎时抓伤了冯健仁?\"裴肃摸着下巴猜测道,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敲。
\"冯健仁那几日在外行商,有不在场证明。\"许延年指尖轻叩桌面,节奏沉稳有力,\"而且,钱莫娘一个妇人,如何能同时制服五人?沈晚棠并非弱质女流,能从商多年,必有些手段。\"他说着目光扫过在场众人,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。
李崇眉头紧锁,手中的毛笔在砚台上蘸了又蘸:\"延年,你是怀疑冯健仁参与其中?\"
\"下官怀疑,凶手不止一人。\"许延年眸光深沉如井,\"钱莫娘一人做不到如此干净利落。\"
\"可证据呢?\"周寺正摊开双手,袖口滑落露出腕上一串佛珠,\"就凭他们有个私生子?冯健仁大可说是钱莫娘因爱生恨,蓄意报复。更何况...\"他压低声音,身子前倾,\"虎毒不食子,冯健仁怎会亲手杀害自己的骨肉?\"说完他下意识地捻动佛珠,发出轻微的咔嗒声。
许延年沉默片刻,开口道:\"许义,把镇魂井的图样拿来。\"
许义呈上一张草图,上面详细绘制了井的尺寸和井沿上的符文。许延年修长的手指指向其中一处:\"井深十八尺,井壁上刻着沈晚棠和四个孩子的名字与生辰八字。诸位可知,十八尺在道家法术中是何意?\"
众人面面相觑,堂内落针可闻。最后还是裴肃忍不住问道:\"是何意?\"
\"十八层地狱。\"许延年声音冰冷如铁,\"这不是普通的镇魂井,而是要让死者永世不得超生。\"
堂内一片寂静,只听得见烛花爆裂的噼啪声。良久,李崇才长叹一声,胡须随着呼吸微微颤动:\"即便如此,也不能证明冯健仁杀人。他完全可以说,是舍不得妻儿,想永远留住他们...\"
\"大人,\"许延年直视李崇,烛光在他眼中跳动,\"下官请求明日提审那道士。\"
李崇沉吟片刻,手指在案几上画着无形的图案,终于点头:\"也罢。不过延年,\"他抬起眼,目光中带着告诫,\"若无确凿证据,此案恐怕...\"
\"下官明白。\"许延年拱手行礼,衣袖垂落如流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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